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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岳飛之“罪”:莫須有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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抑郁中的岳飛決定沈默。同一時間,張俊的生命卻突然間變得精彩,他嚇得跳了起來,差點喊出救命。韓世忠的副手,韓家軍中軍統制官王勝率領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在向他逼近。

這是在搞什麽,逼人太緊終於要造反了嗎?他在城外立寨本就是防備著這一點,可一旦發生了他還是變得絕望。

韓世忠的背嵬軍和他張俊的背嵬軍是怎樣的戰力對比,他清楚,天下所有人都清楚。只要翻臉,他鐵定死在楚州。

他硬著頭皮迎出去,問:“你們搞什麽,為啥這樣來見我?”

王勝很平靜:“我是來閱軍的,戴甲受閱對嗎?”

張俊差點軟倒,這樣啊……他吼了起來:“都去甲、去劍,下馬參見!”這件事過去,張俊惱羞成怒,決心把楚州拆成碎片。幾天之後,他約岳飛上城頭相見。

楚州的城頭看著很另類。韓世忠乃當世之雄,他的根據地也應該是金城湯池宛若鐵域才對。不,錯了,楚州的城墻不高,還多處破損甚至坍塌。張、岳漫步巡視,很久之後張俊指著一處破損很嚴重的地方說:“得把這些都修好,以便防禦才成啊!”

岳飛沈默。

張俊問:“飛,你的意見怎樣?”

岳飛仍然沈默。

這讓人不解,城當然要越堅固越好,張俊這次的出發點沒錯,岳飛為什麽不讚同呢?甚至一句話都不說。張俊也像是很不解的樣子,再三逼問一定要岳飛表態。

不得已,岳飛終於還是開口了:

“吾曹蒙國家厚恩,當相與戮力恢覆中原。今若修築楚州城池,專為防守退保計,將如何去激勵將士?”

這就是岳飛沈默的原因。身為大將,韓世忠為什麽不修城墻,難道你張俊一點兒都想不到?揣著明白裝糊塗。再說你張俊一切都為了從楚州撤軍作準備,還非得逼著我表態,你到底想幹什麽?

此時此刻,岳飛當然不知道張俊想幹什麽,他在氣憤、在惱火、在莫名其妙。這真的很遺憾,很像他在戰場上時,他的對手們的感覺。

在發動進攻之前,他讓敵人不明所以。張俊這時就給他這種感覺,顯而易見的事,為什麽噦唆個沒完。不修城池是因為我們已經進化到足以去和女真人野戰爭勝,而且也必須要野外爭勝,如此才能奢望北伐。修城幹什麽?留退路會消磨銳氣。

張俊沒有被揭穿後的難堪,反而越發惱怒,沒法針對岳飛,他向身邊兩個無辜的隨從發火,下令立即雜了他們。這是赤裸裸的遷怒,在向岳飛示威。

岳飛立即低頭了,他殺敵千萬,可決不忍心無辜的人因他而死。他“懇救數四”,而張俊就在他的懇救聲中把這兩個隨從給殺了。

這兩個人的死,讓岳飛心灰意懶。眼前的局面他至少看清楚了一點,就是他無足輕重,根本就沒有話語權。從這一刻起,岳飛在楚州一言未發。

韓家軍被肢解了,最精銳的背嵬軍被帶到臨安,直接受禁軍管轄。其餘軍隊開赴鎮江府,楚州則大興土木,搞城市建設。

一切如南宋上層領導所願。

七月間,張俊、岳飛回到了臨安城述職。岳飛等別人將一大堆的報告說完之後,提出了自己的要求,他請求南宋讓他解甲歸田。

這是他的心聲,既然報國無門,那麽不如退隱山林。官場於他何益,難道是權、錢、色嗎?這十多年來,他律己極嚴,起居飲食仍然像是一介農夫一樣,吳、張、劉甚至韓的生活做派,他從未沾染過。那麽還有什麽可留戀的呢?

尤其是他現在和南宋官方漸行漸遠,裂痕無法彌補。與其這樣,不如遠遠地走開,這對誰都好。他是這樣想的,可趙構的回答讓他再一次捉摸不透。

趙構親筆寫了不允詔書。對岳飛的辭職,他這樣回答:“……朕以前日兵力分,不足以禦敵,故命合而為一,悉聽於卿。以極吾委任之意。”

樞密使,軍方至高官銜,朕愛卿,我愛你愛到了最高境界。

“今卿授任甫及旬浹,乃求去位。有其時,有其位,有其權,而謂不可以有為,人固弗之信也。”

就任不到半個月就想著辭職,真讓人失望。現在你有發揮才能的機遇、有做事的權位,卻說沒法按自己的心意為國效力,說出去誰信呢?

是的,你的心裏有疑惑,那麽我們做點實事,讓你產生被重視的感覺。張俊與你不和,那麽把他調出臨安,到鎮江府去上班。中央樞紐之地,完全由你和韓世忠把持,這樣你看如何?

岳飛沈默。

韓世忠沈默。

再一次被公開戲耍了。至高無上的皇帝啊,你為什麽要玩這樣的把戲呢?樞密院在宋朝只是軍方名義上的最高權力機構,實際上在首都有層層枷鎖封禁著它的職能。而鎮江府是哪兒?它是南宋長江防線的中間位置,本身聚集著張俊的全部軍隊,又剛剛吞掉了韓家軍,岳飛在臨安被管制,岳家軍被分割成兩個部分,這些加在一起,實際上已經讓張俊控制了南宋的全部軍隊!

趙構得了便宜還賣乖,說什麽遠調張俊,讓韓、岳坐鎮中樞……這讓人除了沈默以外,還有什麽辦法。難道冷冷地一笑,說皇帝你真小人?

於是趙構所想、秦檜所思,都變成了現實。韓、岳軍權被奪,軍隊肢解,在臨安城被軟禁。而國防全面交給了張俊。這時是七月末,兩個多月之後,事情突然有了變化。

不在內部,而是江北。

金國的都元帥,威名赫赫、神勇無敵、征戰無數、很少獲勝的四太子殿下金兀術再一次領軍出征,侵略南宋。這一次他選的位置仍然是淮南路,正是張俊的防區。

張俊手握近三十萬精兵,與淮南一路的金軍抗衡,這是前所未有的優勢。他不必做出怎樣周密的戰術安排,只需要陳兵列陣與敵正面爭鋒即可。

實力決定一切。

可實際的戰局走向卻讓每一個漢人驚愕。張俊居然坐在鎮江府不動,全部精兵都固守江南不動,只是派出去一些偵察兵過江刺探軍情,隨時向他匯報。

淮南全境拱手送給金人,任憑其擄掠蹂躪。

這是怎樣的怪異、荒誕、瘋狂!哪怕是當年北宋亡國,懦弱屈辱層出不窮,也從來沒有過不去抵抗!不說太原、真定等抗戰名城,連開封陷落時也不是拱手讓人的。而這個張俊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,開歷史之先河,隔江坐視江北大片國土淪喪,坐視無數同胞慘遭淩虐。

這樣的人居然是當時南宋軍方的最高首腦!

張俊還振振有詞,他說縱觀國際大勢,南北就要達成和平了。這次金軍侵略不過是因為上次柘臯之戰丟了面子,回來出出氣罷了。沒必要過江交鋒,很快他們就會撤退的。

言外之意,退一步海闊天空。與其冤冤相報,為何不高姿態些先讓一步?為了和平,有些犧牲也是值得的。

千年之後,這種奇談怪論都讓人氣得頭暈,何況是當時。一時間南宋朝野大嘩,無數人彈劾指責張俊,連打定主意沈默到底的韓世忠、岳飛兩人都沒忍住。不為別的,哪怕從純軍事角度來看,張俊浪費了一次比從前更理想的機遇。

金兀術這次是來找死的,他不僅兵少,連輜重都嚴重不足。女真人的短板在這時出現,這個種族在宋、遼兩國的腐朽中迅速崛起,既沒有底蘊也沒有規劃,除了最初打仗勇猛之外,他們不懂管理,不懂經濟,剛從原始社會過渡到了半封建半奴隸制社會,十幾年間,很多事只如其然,不知其所以然。

這一點,他們比契丹人差遠了。

在金兀術的管理下,開封城、燕雲十六州等曾經舉世繁華的地區一片荒蕪,滿目所見除了死人死狗之外全是野草,搞得他親自出征,都沒了糧草。

在淮南地區一個多月的侵略時間裏,這些女真人餓得吃牛、吃馬、吃俘虜,混得人不人鬼不鬼。當時,如果宋軍調重兵過江,女真人將不戰自潰。

天賜的良機被白白浪費,韓、岳兩人忍無可忍,各自寫了一份奏章,一方面彈劾張俊,一方面反對議和。這在稍有良知的人看來,都是在盡一個國人的最基本義務,可對趙構等人來說,是挑釁。

計劃提前執行。

之前對岳飛的各種控制都可以收網了。秦檜組織了最高規格的彈劾隊伍,由禦史臺、知諫院互動配合,禦史中丞何鑄、右諫議大夫萬俟卨、殿中侍禦史羅汝輯出面,搜集證據彈劾岳飛。

這是件非常有挑戰性的任務,這三個人動用了一切手段研究岳飛的平生事跡,事無巨細,一一考證,最後只羅列出了三條“罪過”:

一、岳飛工作態度惡劣。“日謀引去,以就安閑”。

二、淮西之戰,也就是第四次北伐結束後一年,張俊搞出柘臯大捷那次,岳飛“堅拒明詔,不肯出師”。

三、倡言楚州“不可守”。

以上三條,先不說對錯,直接透露出一個真相:岳飛在紹興十年(公元1140年)第四次北伐之前的一切行為均無可挑剔,是品行完美沒有瑕疵的人。

而這三條本身也都站不住腳。第一點,岳飛是寫了很多封辭職信,甚至有一次自動解職罷工。這在封建王朝皇權至上的理念裏是大不敬,但是一來事出有因,每一回趙構都嚴重挫傷岳飛的報國之必:二來宋朝有一個寬松的政治環境,官員辭職從來都不是罪惡,很多時候都是不戀權貴的清高行為。

至於第二、三點,前面事發時早已敘述清楚,淮西之戰時,岳飛被各方面的命令左右,被隔離在戰區之外。楚州——相信直到這時,岳飛才知道當時張俊為什麽揣著明白裝糊塗,不依不饒,一定要他表態。那是個坑,早就挖好了等著他往下跳。

意識到這一點,又目睹了韓世忠的經歷,他明白了七月初剛從楚州回來就辭職,趙構為什麽沒有同意——那時同意了的話,他們還怎麽去迫害一個官場之外的人?

岳飛的心變得冰冷,一瞬間他仿佛置身於夢魘之中,這一切會是一個整體的計劃流程嗎?

他在回憶,彈劾已經進入到另一個層次。

趙構親自出面發表評論,他認為,岳飛在楚州時於萬軍之前說楚州不可守,城防沒必要修,完全是收買軍人,達到加強個人勢力的目的。這樣的人,讓國家和他怎麽去信賴?

秦首相第一時間跟進,表態說,岳飛隱藏得很深,他對人說這些話,一般的人未必能洞察真意,多虧陛下揭露。

這兩句話在南宋官場引起爆炸性的動蕩。皇帝、首相公開懷疑帝國最強的將軍、副樞密使大人的忠誠,這是之前十幾年裏所不敢想象的。

一時間下邊說什麽做什麽的人都有。這就是機遇,頂級大佬們的摩擦,是重新排隊的大好時機。

岳飛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,事到如今,他必須作出決斷了。

岳飛再一次辭職,他在奏章裏寫到自己多年的服務很不到位,有這樣那樣的錯誤,請陛下“保全於始終”,讓他“遠引於山林”。

有宋一代,優禮臣僚,再大的罪臣也不過是貶黜流放了事。岳飛提到保全於始終,已經充分考慮到了事情的嚴重性,把後果往惡劣裏預計了。

這一次趙構同意了,罷免岳飛公職,改任萬壽觀使,有一份優厚的年薪,不再插手官場軍隊的事。這似乎很不錯,岳飛被高高舉起,又被輕輕放下,從此無官一身輕,沒是非了。

但是,有兩件事也在同時發生,全面聯系起來,才能弄清楚岳飛此時的處境,以及趙構的真實目的。

岳飛罷官時是宋紹興十一年(公元1141年)八月。這時金兀術收兵回了開封,給趙構寫了一封信。信裏以上位宗主國的身份一通訓斥、責罵、警告,把之前的戰爭全歸罪於南宋的忘恩負義。而他是仁慈的,仍然不想毀滅一個曾經馴服的仆人,所以寫了封信主動罵人。

這封信由被扣押在金國的原南宋使者帶回來。趙構、秦檜接到之後表面上誠惶誠恐,暗地裏心花怒放。他們盼星星盼月亮,終於盼來了這個意向。

該死的金兀術,這個倒黴孩子,當年好不容易達成了和平共識,他非要打不可。結果怎樣,被岳飛打殘了吧?現在沒人攔著都沒法過江了吧?這才知道議和的好處!

趙構立即寫了回信,在信裏承認自己從屬國的身份,承認一切錯誤。推卸一切錯誤,那都是幾個前線將軍自作主張搞的!而他本人是極其向往和平的,請“太保、左丞相、侍中、都元帥、領省國公宗弼閣下向金國皇帝陛下轉達”。

既然議和再次擺到了日程上,那麽還需要放任岳飛嗎?於是岳飛下課。

這就是岳飛被罷免的外部因素,這之外就是關於岳飛的罷免詔書。中國的文字是很講究的,中國的官場哲學是很深奧的,國手布局步步緊逼,每一個進程都是在為後續手段作鋪墊。

詔書裏說岳飛有“深釁”,“有駭予聞,良乖眾望”,皇帝“記功掩過,寵以寬科全祿,以盡君臣之契,保功臣始終”。要岳飛“無貳色猜情,朕方監此以禦下,爾尚念茲而事君”。

這些文字裏處處都是陷阱伏筆,既承上,給岳飛的罷官定性為有罪;覆啟下,為以後可能出現的進一步處理留下了理由。

岳飛文筆佳妙,這份罷官制裏的隱患明眼人一目了然,他有什麽不知道的?有人勸他作些補救,比如求見皇帝進一步表明忠誠。或者罷官後哪兒也不去,就在臨安城裏養老,時刻處於官方近距離監視中,表示決無二心。

岳飛沒有,他輕車簡從上路,回江州(今江西九江)的私邸去了。

岳飛孤傲瀟灑地遠離了臨安。在他背後,臨安城不安了。這是示弱還是挑戰?是從此自絕於官場軍方,徹底無害了;還是心懷報覆,遠離帝都,在外面暗地裏聯系舊部?

這是沒法確定的,因為岳飛在理論上仍然羽翼豐滿,岳家軍沒有外人能介入進去,只要兩方面會合,仍然有足夠的力量顛覆南宋!

趙構、秦檜的行動迅速展開。第一步,先拆除岳飛的幕僚班底。

在多年征戰中,岳飛的周圍集結了一大批心懷忠義的文人謀士,其中的首腦當然是李若虛等人。他們早在岳飛到樞密院上班時就被遣散到地方去當官了,可還是有十一個人沒走,他們哪怕被開除了公職,也仍然時刻陪伴著岳飛。

這時一紙調令,他們立即被分散到天南地北。這一點兒都不誇張。有到廣南東路的,有去廣南西路的,有去江南西路的,更有到南劍州的。

這讓他們沒法互通聲氣。

幕僚零散,下一步輪到了軍隊。這是八月的下旬,鎮江府的樞密使大人張俊召集鄂州軍方主管參見,要求先是王貴,再是張憲,要分批到來。這樣能保證始終有一位主管留在鄂州坐鎮,主持防務。

命令和順序都無可挑剔,下屬們只能服從。

王貴先到。張俊的接待是老朋友式的,兩人聊了很多,話題漸漸轉到了岳飛的身上。張俊回憶:“王貴,岳飛曾經狠狠地打了你幾板子,還差點殺了你。現在機會到了,想報仇不?”

王貴搖頭:“這是軍隊裏常有的事,談不到報仇。”

張俊索性挑明了:“這是秦首相的意思,只要你幫忙告倒岳飛,一切都好商量。”

王貴仍然搖頭。他能成為岳家軍的三號人物,能力不為不強,心智不為不堅,絕不是功名利祿所能誘惑動搖的。

這樣啊……張俊笑了,那就換個方式、換個角度說事吧。王貴,某年某月某事,別以為別人不知道。王貴呆了,他並不是徹底光明磊落的人,他可以不被利誘,卻沒法不被要挾!歷史沒有記載到底是哪些隱私被張俊抓到了,可是當他從鎮江府出來時,就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王貴了。

九月初一,張憲從鄂州出發,去參見張俊,與他同行的還有贏官人岳雲。他們會在路上走十天左右,事情就在這期間驟然變化。

前六天裏一切平靜,沒有誰察覺到什麽。第七天到了,一個叫王俊的人突然跳了出來,拿著書面文件指證張憲、岳雲與岳飛勾結,要重奪軍隊,要挾朝廷。

王俊是岳家軍裏的重要成員,是前軍統制張憲的副手。此人能力突出、戰功卓著,這都是他成為岳家軍首腦的必備條件。而這之外,他還有一個外號,叫“王雕兒”。雕兒,指惡鳥,在鳥群裏爭咬生事、禍害同僚。王俊就像這種惡鳥一樣,是匹害群之馬。

這人用了巨大的篇幅來詳細記錄某天晚上他與張憲的交談,內容是張憲對他說岳飛秘密派人送來了消息,要張憲把全部人馬都調過江去,進駐襄陽府。這樣會讓朝廷明白岳飛的地位,從而保證岳飛的安全,甚至讓他重歸軍隊。

這實在是罪大惡極,是地地道道的謀反!所以王俊出於忠義之心,把這事兒給告發了。

由於篇幅所限,我不能把這篇告密信原文抄錄。那裏面有太多的破綻沒法自圓其說,最顯著的一點,拋開張憲、王俊之間早有摩擦,不可能把這麽機密的事提早暴露之外,張憲之所以說得如許詳細,居然是因為王俊一直在反對、在質疑,張憲像是要說服他一樣,把各種隱秘一一告知……

滑天下之大稽!

這樣拙劣的伎倆讓誰看了都會搖頭苦笑,連王俊本人都做賊心虛,在告密信的末尾加上了一句話:“張太尉說,岳相公處來人叫救他,俊既不曾見有人來,亦不曾見張太尉使人去相公處。張太尉發此言,故要激怒眾人,背叛朝廷。”

沒人來,也沒人去,那麽說僅僅是張憲發了一頓牢騷嗎?這也是罪?

不管是不是,這就足夠了。王俊把這封告密信交給了王貴,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。而王貴拿著這幾張紙,心裏猶豫不定,他絕對不想這麽做的,可是卻沒辦法。權衡之下,他把告密信上交給了荊湖北路轉運判官榮薿。

榮薿卻不接這個燙手的山芋,原件退了回來。至此無可奈何,王貴只好把東西交給了秦檜的死黨林大聲。林大聲迅速轉交給了鎮江府的張俊。

這時十天已到,張憲、岳雲正好趕到了鎮江府,走進了張俊主持的樞密院……

精確的控制,確保岳飛的嫡系、最親近的人自投羅網。

張憲、岳雲進入樞密院之後,第一時間被關押。張俊下令就地審問,如有必要,可以動刑。刑訊逼供之意毫不掩飾。

可是卻被手下人拒絕了。樞密院令使劉興仁、王應求等說,按宋朝律法,樞密院無權開設刑堂,無權對任何級別的官員動刑審問。

張俊冷笑,那就都滾吧,由本人親自動手。

張俊等這一天很久了。長久以來他對岳飛的所有怨恨、羨慕、嫉妒所導致的發狂的病態情緒都得到了宣洩,他抓住了岳飛的命脈,親手拷打岳飛最親信的愛將以及岳飛的長子!

這是怎樣的快樂!

張憲被嚴刑拷打至體無完膚,岳雲也一樣。可是自始至終張俊都沒能得到他想要的。他那顆蠢到了一定程度的腦子裏能編出來的最完美的謊言,不外乎說張憲接受了岳飛的指使,鼓動軍隊造反要挾朝廷,而在江西、鄂州之間充當橋梁的就是岳雲,等等。

可是證據呢?張俊覺得應該有一封信。可是信呢?實在是找不著——很好,那一定是張憲燒掉了。

如此拙劣。

盡管很笨,盡管很蠢,盡管什麽證據也沒有,但是足夠了。張俊帶著這些想象中的罪名,押著遍體鱗傷的張憲、岳雲去了臨安,把他們投進了大理寺獄裏。

至此網已張開,只差岳飛入甕。

要怎樣抓捕岳飛呢?這才真的能體現出秦檜、趙構的“智慧”。他們根本沒有大張旗鼓,而是由首相下令,派禁軍統領楊沂中出公差,帶著“堂牒”去江西召岳飛進臨安。

對付岳飛根本不必使什麽特殊招數,只要正規就行。越是正規的命令,岳飛就越不會拒絕,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,他也一樣會跳下去。

楊沂中出臨安趕往江西時,岳飛已經知道了些許消息。他從前的一個部將蔣世雄被遠調到福建任職,在臨安城裏偶然得知了張憲、岳雲被關押的消息,晝夜兼程趕到江西報信。

岳飛很平靜,很多事從心頭掠過,稍微有點動念就什麽都清楚了。誘騙王俊誣告,牽連張憲、岳雲入罪,最後算計到他的頭上——這與之前陷害韓世忠時的手段如出一轍。

怎樣應對呢?

蔣世雄勸他學韓世忠,迅速進京向皇帝求情。要麽就遠走高飛,從此遠離一切。反正萬萬不能坐以待斃!岳飛苦笑了,他怎能去學韓世忠。

岳飛一生從未昧心低頭,從未因生死富貴之事折腰!況且韓世忠於趙構曾有救命救駕之功,哪裏是他所能比的。思索再三,岳飛平靜地嘆了一聲,說:“使天有目,必不使忠臣陷不義;萬一不幸,亦何所逃。”

老天長眼,自然護佑忠良——多麽美好的願望!

楊沂中在九月下旬的某一天到來,岳飛很平靜地跟著他走了。十月十三日,萬壽觀使岳飛重回臨安城,沒能見到皇帝、首相,直接下獄。

那一天,岳飛的車轎被擡進了大理寺。岳飛驚愕,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未經彈劾、申辯就下獄。他大聲問:“怎麽把我帶到這裏來了?”

沒有人回答他。

岳飛在大理寺門內下轎,只見四周一間間密室都掛著厚厚的簾子,沒有一個人。正四顧仿徨,有人出來對他說:“這裏不是相公坐處,後面有中丞相待,請相公略去照對數事。”

照對,即審訊。

岳飛不勝駭異,他為國家盡力半生,竟然落到了被審訊的地步!

他跟著來人走向大理寺深處,途中突然見到了被鎖在鐐銬上的血肉模糊的張憲、岳雲。至此他終於知道自己是多麽天真,本以為宋朝官場寬松,自己位極人臣,即有處罰也不會嚴苛,哪想到自己的愛將、長子竟然身受酷刑!

此時他只能繼續走下去,在裏面等著他的人是禦史中丞何鑄,此人是秦檜的親信,不久前曾出面彈劾他,導致他罷官。

主審岳飛的是禦史臺長官何鑄、大理寺卿周三畏。這兩人問岳飛為什麽要造反,以及怎樣造反。

對此岳飛實在沒法回答。這就像一只羽翼潔白的大鳥,被人問為什麽你的翅膀是黑色的,你讓它如何回答?岳飛只能笑了笑,說:“皇天後土,可表此心。”

他撕開了自己的衣衫,袒露後背,那上面有四個墨跡深入肌理的大字——精忠報國。

“精忠報國”這四個字是中華民族的圖騰,它不僅凝結著岳飛的八千裏雲月,印刻著他十五年間的勳勞,更是激發了無數國人心中的熱血。不只是當時,八百餘年後中國再一次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機時,國人都以它為口號走上戰場!

它是神奇的,只在一瞬間就升華了一個人的靈魂。何鑄,他本是秦檜的親信,不久前還彈劾過岳飛,對岳飛有著很深的偏見,可是這一刻,他拍案而起,結束庭審。他離開了大理寺,直接去找秦檜。

他為岳飛而辯駁,他要為岳飛脫罪!

那些所謂的證據破綻百出,不值一駁,都是假的,是赤裸裸的栽贓陷害。面對這些,秦檜愕然,他不解這是怎麽回事,何親信怎麽轉眼間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,難道是發瘋了,還是被岳飛收買了?他試著勸了幾句:“還是以大事為重,陷害岳飛為重……”

哪知換來的是何鑄對案情的一步步拆解,無論如何何鑄都要為岳飛辯解。至此,秦檜終於拉下面具,他懶洋洋地拋出了底牌:“此上意也。”

這是皇上的意思。

他覺得這樣就是結局了,何鑄可以心安理得地結束了,卻不料換來了何鑄進一步的反擊:“鑄豈區區為一岳飛者,強敵未滅,無故戮一大將,失士卒心,非社稷之長計。”

秦檜終於清楚眼前的這個人被岳飛洗腦了——他拉攏這人用了好幾年,岳飛洗腦只用了這麽一會兒。想想真沮喪,但也只能放棄了。

何鑄被任命為出訪金國商量和談的使者,立即出國。岳飛的主審官換成了萬俟卨。萬俟卨與岳飛早有舊怨,他擔任過荊湖北路的轉運判官、提點刑獄公事,貪利奸猾,被岳飛鄙視過。這人懷恨在心,投靠秦檜,視岳飛為死敵。

萬俟卨與何鑄是不一樣的。何鑄有一顆沒有泯滅良知的心,知道公義道理國家利害。而萬俟卨不管這些,他的眼中只有一己之私欲。從這一點來說,此人和秦檜、趙構是真正的同夥,本質上是相同的。

為了榮華前程,管什麽道德良心!

由萬俟卨主審,岳飛的苦難開始了。這人顛倒黑白無中生有,不僅把前面提到的三項所謂的罪名擴大化,更羅列出很多岳飛曾經說過的“造反的話”。

比如岳飛在升任節度使時說過:“三十歲建節,古今少有。”這句話就是明明白白的造反了,因為本朝三十歲建節的人只有一個,即開國太祖趙匡胤。

難道你岳飛在自比太祖嗎?

比如岳飛曾在淮西之戰後說:“國家不得了也,官家又不修德。”這是公開誹謗當今聖上。

再比如岳飛公開蔑視同僚,說張俊、韓世忠的軍隊不堪一擊。還有最重要的兩句問答,那是在第四次北伐不得不撤退的途中,某個夜晚,岳家軍眾將悶坐在一座古廟中,長久的沈默之後,岳飛突然問:“天下事,竟如何?”

又是一陣沈默之後,張憲回答:“在相公處置爾。”

這是多麽的大逆不道啊!這一問一答不僅暴露了岳飛的野心,更坐實了張憲的幫兇罪行,這一主一從是在試探眾將的心,是在公開謀反!

此類言語都在這時出爐,它們的可信度也就可想而知了。而這些,居然成了岳飛的罪證,並且由於是萬俟卨收集的,又被南宋官方所認可,所以在後世幾百年間不斷被各色人等引用。

後世縱然百口爍金,也總有心懷良知的人去維護岳飛的聲望。可在當時,岳飛已然落難了,沒有誰能庇護他,給予他哪怕一點點的公平。

萬俟卨羅列了上面那些所謂的“罪證”,終於再次提審岳飛。公堂之上,此人赤裸裸地大聲呵斥:“岳飛,國家有何虧負你處,你父子卻要夥同張憲造反?”

明明對方才是奸邪小人,如今卻被這小人審問自己是不是謀反。這極度的荒誕徹底激怒了岳飛。他以更大的聲音反駁:“對天盟誓,吾無負於國家!汝等既掌正法,且不可損陷忠臣!吾到冥府,與汝等面對不休!”

說話間,岳飛須眉怒張,伸臂戟指,長時間的冤屈監禁,讓他無法自制。就在這時,旁邊的衙役忽然以杖擊地,呵斥說:

“岳飛叉手正立!”

岳飛猛然驚醒,這一瞬間他徹底清醒了,一生的事跡在心頭閃過,三十歲之功名、八千裏的征途、十萬軍卒的統帥,都已經是過往。

他現在只是一介囚徒!

連一個衙役都敢呵斥他了,而下面的一幕讓岳飛在清醒之餘心灰若死。萬俟卨說:“相公說無心造反,你還記得游天竺寺時,曾在壁上所題的‘寒門何日得載富貴’這句詩嗎?這是什麽意思?既寫出這樣的話,豈不表明你有非分之想,居心造反?”

這不是廷審,這是游戲。甚至這不是欲加之罪,而是在開玩笑。在岳飛的生死大事、忠貞與否這樣的前提下,以所謂的“富貴”二字和謀反掛鉤,這已經不是什麽構陷,而是汙辱!

你是沒罪,可我就是要玩死你,怎麽樣?

這時,岳飛平靜了下來,只說了一句話:“吾方知既落秦檜國賊之手,使吾為國忠心,一旦都休。”說完之後,他從此一言不發。

再沒有什麽好說的了,無法辯駁,沒有公正,還能說什麽,與小人、與明知在陷害忠良的奸臣說道理嗎?岳飛只是忠誠,他並不天真。

萬俟卨卻不放過他。小人落入君子之手,最多幹脆利落地一死。君子落入小人之手,想死都不容易。這些年岳飛壞了他們多少好事,怎能輕易放過,怎能讓他死得輕松體面?

下面發生的事與其說是岳飛的恥辱,不如說是一個民族的恥辱:與其說是岳飛一個人的痛苦,不如說是整個漢民族的痛苦。

岳飛慘遭酷刑。

漢民族在虐殺自己的英雄,在汙辱自己最強的將軍。事有其因必有其果,不管這是誰、因為什麽做了這些,這都衍生出了最醜惡悲慘的後果。

英雄無用武之地,英雄無法自保,英雄慘遭酷刑……於是英雄就一天比一天少,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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